要论最普通的植物，低莫过于草，高莫过于槐了。

　　草是卑微坚韧到骨子里的，“野火烧不尽，春风吹又生”。其绿色的意义，是生机永恒的象征。槐树则是中华民族寻根文化的代表，民谚有“问我祖先何处来，山西洪洞大槐树”。而从大槐树下走出去的游子，就是槐的种子，遍撒九州四方，郁郁葱葱，生生不息。

　　天水的槐树，粗过腰的大多是刺槐、面槐、铁槐之类的品种。

　　在东山村，槐树更是普通。东山的山势坡度大，土壤粘结性差，一旦陡降暴雨，山体滑坡或泥石流灾害就会发生。槐树不嫌弃东山土壤贫瘠，长势旺盛，生机勃勃，绵延成林。众树成城后，树根如绳似龙，紧紧地捆缚着易于流走的水土，护卫着东山。所以，从先祖起，他处栽树或许是为了取材造屋、观赏纳凉，而在东山，槐则是保命护家的卫士。

　　少了斧钺的限制，东山的槐树自然多了野性的姿态。列队于满山遍野，成群扎在山坡、沟畔、屋后，遮天蔽日，纵横交错。屋后的枝条，上房揭瓦，田间的树根，绊倒牛犁，这样的密度是其他村庄罕见的。

　　这密度给开发这个旧村落也带来了诸多困难。记得刚上东山做整体规划时，从西安来的规划公司用无人机从空中全景拍摄整个东山村，无人机从早飞到晚，从左飞到右，摄制的所有视频中，满山满村的槐树像一朵巨大的绿色烟云，把整个村庄笼罩了，村庄淹没其中，根本看不见。只好停下来，待到冬季，槐树黄叶落尽，才拍出可用的视频资料。

　　冬季，寒风从山后卷来，也只是轻轻摇动、缓缓抖落槐树上绒毛似的积雪。由于密林的缘故，东山的雪比山下要迟一些消融。冬日放晴时，融化的雪在夜里凝结成冰，挂在黑黢黢的树枝上，像装扮了白须白发的少年，分外晶莹剔透，洁净耀目。

　　然而，这种被雪装扮的光鲜过于短暂，树本真生命里勃发的似云胜雪的魅力才更迷人——那就是四月的槐花开了。

　　东山的四月，杨柳最早吐出绿色。紧接着是槐树，先是淡淡的树梢上露出微不可见的绿，仅仅几天后就葱绿裹头，生机盎然了。槐树的花蕾和绿叶几乎是同时勃发的，等柔嫩细长的叶柄两边，排出幼儿牙齿似的叶子，槐花的细小花苞也半隐半现，软嫩娇羞得像一片风中的羽毛。

　　早上起来，嗓子又痒又痛，憨厚的沈家哥给我个土方：沿着农家土墙走过去，有一片粗壮的槐树林，树皮缝隙中俏立着形态各异、背部开裂、色如玉雕般的蝉蜕。片刻间便能拾取许多。这时的蝉蜕是最好入药的，可用于咽痛音哑的治疗。

　　这也是东山之槐额外的馈赠。

　　真正的馈赠，则是随之而来的四月槐花绽放的美景。四月初，阳光只需好上几天，整个东山的槐花，几乎是一夜之间，千树万树喷涌着巨浪似的花潮，开得排山倒海。早上起来，沿着石头嘴凉亭的马路蜿蜒而上，一路两旁槐花如雪似冰，压得树梢垂头摇摆。

　　这时，开着车上山是不解野趣，须顺着山道，缓步而上。满目间，莹白的槐花占据了视野，似一树树升腾的雪霏，一团团出岫的仙云，要不是手臂似的树干拉扯着，怕是会飘升起来，融在湛蓝天上的云朵间了。

　　槐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，独特的花香，充足的含氧量，使人的身体也轻盈起来，举步如飞。耳朵也被嘈杂的声音给吸引：亿万只蜜蜂飞来，聚集在这花海里。或许是过于繁忙，引起“航线堵塞”，慌不择路的蜜蜂会擦着人的脸颊飞过。毋须惊怕，这时的蜜蜂根本无暇顾及人的驻足。

　　和蜜蜂嗅觉一样神奇的放蜂人，早就占据了几个绝佳的位置，省却了蜜蜂奔赴路程的辛苦。东山槐花远离城市，生态环境优越，所产槐花蜜质优量高，早已是远近闻名的蜜中精品。来到村口，蜜蜂的嗡嗡声更加密集，这里的槐花林更茂密了。

　　村口转弯，向下有十几级青石台阶。原先这个地方是旱时走路、雨时流水的沟渠，如今被“东山林隐”客栈的员工们为游客和村民铺上了石阶。

　　顺着台阶而下，穿行在槐花弄人头的小径中，落在后面的伙伴，在花间呼唤，声音都带着甜丝丝的味道。姑娘手里挥舞着繁茂怒放的花束，即使边游赏边把洁白芬芳的槐花当做零食吃，也是无妨。

　　说起把槐花当食物，老人们最清楚。在过去的岁月里，槐花相对于野菜，简直就是美味。尤其说起“穹馍”，天水的老一辈没有不知道的。一碗穹馍，洁白如玉，味道醇厚。至今，年老的母亲每年都会做一两次槐花穹馍，用白色的玉米面或豆面，外加白面，与清洗干净的槐花，混合蒸制。穹馍色泽洁白若璞玉，面香和花香相依相生，别有风味。只是如今会做这种吃食的人越来越少了。

　　顺着花径走到尽头，有家餐饮店，在一坡槐花树下。站在台阶上，只要扶着栏杆喊：槐花穹馍有没有？便会有人在院里回应：几个人吃哩？一会就好！可见，这即将被遗忘的味道，因满山的槐花，被东山人留存了。

　　东山的地形层层叠叠，房舍也是依山而建。

　　沿着“东山林隐”专为游客新修的小道，在曾经荒芜、如今又被开垦的地边漫步，大片的油菜花正含苞待放。层层叠翠，每上一层，回望崖下的房舍、院落，鳞次栉比，院落平铺在脚下，院内的生活一目了然。于路边休憩，人高于房脊许多。屋后盛开的槐花密不透风，挨挤在一起，向上齐齐擎举着玉质的小花瓣，仿佛穿着白礼服的、在穹顶高大的礼堂里整齐的合唱团，正热情地昂头飚飞着壮美的高音；亦像神女白羽织就的飞毯，舒展在脚下，似乎踩上去就能带你飘去云霞之处。

　　若是脚力好，抑或是经常徒步，可以直至南边的山顶。放眼眺望，对面西山青烟苍茫，通往麦积山石窟的旅游大道玉带横陈，与路相向平行的是颍川河，春日里反射着粼粼银光。近处，满目槐花堆成的白色浪潮随风席卷，一波一波，由远及近，带着浓烈的花香拍击在脚下的崖壁上。

　　东山四月槐花开，只要看过，便难忘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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