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着九顶山“之”字形的山路盘旋而下，我们仿佛又降落到人间。一大片花海被大巴车抛到身后，抛到越来越高远的地方。一丛丛低矮的桃树、李树、枇杷树却渐次繁密起来,山坳里的羌寨也次第铺陈开，它们都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。

　　这是6月的黄昏，我们从九顶山露营两天后,正行驶在返程的路上。群山撑起的蓝天高远而深邃，大团的白云静谧安然，低垂在山巅，宛如众神齐聚，正庄严地俯瞰人间。

　　——就这样离开这座山了吗？

　　九顶山因有9座山峰而得名，面积达190平方公里，几座主要山峰位于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茂县境内。茂县，别称羌城、茂州、茂汶，在四川西北部。九顶山最高峰的海拔近5000米，我们去的地方在海拔3000米左右的白龙池附近。据道光年间的《茂州志》记载：“州南四十里列鹅树，山有九峰，四时积雪，一名雪山，俗呼九顶山。”

　　大巴车艰难地向山巅跋涉，将近正午时，我们从车窗望见了山坡上卧着的十多顶帐篷，就像平静的大海上飘着白帆。众人欢呼着下车，终于到达营地了。此时，大团的云朵投下阴影,使得一面山坡呈现出明暗不同的两种颜色,阳光下的部分是灼灼的油绿色,阴影里的灰绿则要温润柔和一些。

　　没多久，阳光又从云层里出来了。一瞬间，到处变得光鲜明朗，各种不知名的小野花一下子被照亮，开得泼泼洒洒。我凑近它们，用微信自带的识别植物功能识别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来：毛茛、花旗杆、翠雀花、钟花报春、狭萼报春、条裂黄堇、大卫氏马先蒿……黄色的花最多，毛茛花散落在草丛里，小朵的，金灿灿地开得绚烂；条裂黄堇是明黄色的，一根长茎上遍布着小喇叭一样的花序，争先恐后地怒放；浅黄的钟花报春则低垂着花冠，姿态谦逊，花茎花冠都很润泽。大卫氏马先蒿是我最喜欢的紫色花穗，在一大丛黄花海洋里，仿佛流落凡间的紫霞仙子……

　　群山环抱，四野无声，我们也都是这天地之间的小花小草，在大自然的一隅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快乐。在帐篷的天幕下斜躺着打了个盹，一直听得耳畔有呼呼的风声，风里偶尔会带来淡淡的花香。

　　醒来时，远处山峰旁的云朵还在，山坡下几头啃着青草的黄牛似乎也没有换过位置，天光却比先前暗淡了。同行的朋友要去白龙池拍照，我们便经过路边的小集市，朝着高山杜鹃林走去。朋友抬头望望灰黑色的云，疑惑地问：“会不会下雨啊？”她的话音刚落，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，脚下有许多白色的珠子在滚动。定睛细看，竟然是豌豆大小的冰雹颗粒。雨伞上，噼里啪啦的声音更像是爆豆子，而远处的白龙池被雨雾笼罩着，就像隔着一道道白纱。

　　一会儿，雨停了，大片的云朵漂浮在半山腰，群山透着幽蓝的光泽，杜鹃林到处挂着大颗的雨珠。天色更暗了，寒风呼啸着，仿佛一下子回到冬天。我们赶紧往营地走去，想到先前营地老板关于“不要跑跳，免得高反”的叮嘱，便不断抑制那想要狂奔的念头。庆幸还带了羽绒服，但寒凉的感觉立刻像侵入骨髓一般，只要一张嘴，呼呼的白气直往外冒。

　　营地老板搓着手笑道：“山里冷，要穿厚点。”他的话语中带着歉意，仿佛这气温陡然下降是他的过错似的。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本地人，羌族，大约30来岁。夫妇俩的脸庞都是黑黝黝里透着一点高原红，说话声音温和，笑容质朴。想起他们迎接我们时说的那句话：“枇杷管饱，牛肉管饱。”我们在火热的太阳下吃枇杷果，在萧瑟的冷风中吃牛肉火锅，大约都是这次行程中老板夫妇最精心的准备。围炉吃火锅时，我才知道，老板夫妇的厚衣服全给我们同行的游客穿上御寒了。没带够厚衣服的游客无一不是想过：6月的天，能冷到哪里去？此时大家都被老天爷上了一课，短短几个时辰由盛夏过渡到寒冬，这让我们更明白了亲近自然更要敬畏自然的道理。

　　黑夜，天空像一汪打翻的蓝黑墨水，群山只剩下一道道深黑的边。各种虫鸣旁若无人地响起来，空旷的山野里，那声音高低起伏、和谐婉转，有着大山“原住民”的持久自信。星星也是这时候出来的，那么亮，那么大，闪烁着寒光，大熊星座、仙后座、小熊星座……都那么清晰，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，正与我们静静地对视，奇幻而神秘。

　　翌日清晨，我们在一阵欢呼声中醒来，一睁眼便看见毯子上的羌绣花朵，霎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。赶紧起床，一掀开帐篷帘子，就被外面万马奔腾的气象惊得瞪大了眼睛。群山之间，一阵阵云雾升起来，有的给山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；有的在半山腰舒展开，像一条狭长的丝带；还有的像一群被赶着奔跑的羊群，转眼间已经跑到山的那头。大家已经词穷了，就那么重复地惊叹着：“好美啊，好美。”

　　草坡的野花上挂着滴滴晶莹的小水珠，花瓣则是合拢的，像半开半闭的眼睑。旁边各种浓绿浅绿的灌木丛，泛着水光，很像是插在地上的一束束带着露珠的捧花。

　　太阳还没升起，但东面的山已经被镶嵌上一道硕大的金边，那金边并不“纯粹”，是由浅黄、橘黄、灰蓝、湖蓝和靛蓝包围着的。任是多么伟大的画家，怕也难以调出这奇丽的色彩。

　　大清早的，一些背着包提着登山杖的驴友陆续经过，他们正趁着晨光要去更高处的黑龙池。道路两边的小集市又摆满了枇杷、李子、车厘子，也有核桃、花生和各种草药。村民们做生意的方式很简单，一背篼、一箩筐的果实放在路边，或是在路边铺上一张塑料纸，上面放着各种出售的物品，卖主就坐在后面的某块石头上，几乎也不用秤，就用塑料袋装着叫卖：“买枇杷哦，买车厘子哦，10元一袋。”可是，如今谁还带现金，问可以手机支付吗？卖主爽朗地答道：“没网，你记我的号码加微信，有网的时候发红包就行。”是啊，这海拔3000米的地方，哪来的网？不过万一忘了付钱或者忘了号码怎么办？卖主笑得更爽快：“那就当我请你吃了。”哎，这行吗？再看，周围的卖主都这么给顾客念着自己的电话号码呢。

　　黄昏的下山路上，终于有网了，赶紧发红包过去，对方却并没接收，他大概还没下山吧，等他的手机有信号时，大约已是晚上到家后。那时，柔和的灯光下，屋里一定放着又一筐黄灿灿的枇杷、一篮子红里透黑的车厘子，他的妻子一定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，帮他点开红包，把一个又一个的10元收入微信钱包里，目光笃定安适，灯光的黄晕正照在他们微笑的脸上。

　　尘世间有三种最美的事物：天上的星辰、地上的花朵、人间的温情。所幸的是，在九顶山，我们都遇见了。

• 前一则: 且与书香共流年
• 后一则: 察汗乌苏村的变迁